展期:2024.05.04-09.01
地點:臺北市立美術館一樓1A、1B
【展評】《威廉.肯特里奇》個展-後殖民主義視角下的南非社會衝突與藝術詮釋(下)
撰文 & 作品拍攝 | Kimei Lo
三、破碎、疏離與拼貼
除了「抹去」與「重繪」、「變形」與「流動」,肯特里奇的作品還探討了後殖民主義理論中的「破碎」、「疏離」與「拼貼」概念。這些概念不僅反映了殖民歷史對被殖民者的深遠影響,也展示了被殖民者如何在這種壓迫下尋找和創造新的文化認同。
在後殖民主義理論中,「破碎」 (Fragmentation) 描述了被殖民者的身份、文化和歷史在殖民過程中的分裂與破壞。殖民者通常會強加其文化、語言和制度,導致原本完整的被殖民文化遭到破碎。這種破碎不僅體現在物質層面上,如土地和資源的剝奪,更深層次地體現在心理和文化層面上,造成被殖民者的身份認同危機。這種破碎常常伴隨著被迫接受殖民者的價值觀,進一步加劇了被殖民者的文化疏離感。
「疏離」 (Alienation) 是指被殖民者在面對殖民壓迫時,產生的心理和文化上的異化感。他們在自身文化與殖民文化之間感到迷失和孤立,無法完全融入其中任何一方。這種疏離感既來自於殖民者強加的文化霸權,也來自於被殖民者對自己傳統文化的失落和懷疑。這種情感上的疏離,使得被殖民者在重建自我認同和文化傳承時,面臨極大的挑戰和困惑。
「拼貼」(Pastiche) 則是後殖民時期被殖民者對破碎和疏離的回應和反抗。被殖民者通過融合和重構不同的文化元素,創造出新的文化形式,這種過程就像將不同的碎片拼貼在一起。拼貼並非簡單的文化融合,而是通過選擇性地採納和改造外來文化,並與自身傳統文化相結合,創造出具有獨特性的文化表達。這種拼貼的過程不僅是對殖民文化的抵抗,也是對被破壞的自我身份和文化的重建。
肯特里奇的藝術作品通過他獨特的視覺語言和表現手法,深刻地探討了這些後殖民主義理論的概念。他的《素描投影》系列作品,特別是《潮汐表》和《約翰尼斯堡,僅次於巴黎之最偉大的城市》,生動地呈現了破碎、疏離與拼貼的多重面向。他使用分解和重組的視覺手法,象徵歷史和記憶的破碎性,反映被殖民者在文化和心理層面的混沌與重建過程。作品中的角色常常在異質化的空間中出現,突顯了個體在後殖民城市中的疏離感和孤立感,這些元素彰顯了被殖民者在文化和心理認同上的危機。
他在《殖民地景》、《我為何沒去當部長》、《花》、《樹》和《等待女先知》等作品中,同樣也運用了撕紙、分解和重組圖像的技法,在形式上展示作品的破碎性,象徵被殖民者在政治和社會結構下的疏離感和無助感。作品中融合了不同的視覺元素和媒介,創造出複雜的敘事結構,這種拼貼的手法不僅是對殖民文化的抵抗,也是對被破壞的自我身份和文化的重建。
肯特里奇的作品不僅是對後殖民主義理論的深刻詮釋,也是對被殖民者身份認同和文化重建的一種表達。通過破碎、疏離與拼貼的藝術手法,他重新構築了被殖民者的文化認同,同時挑戰了殖民者的文化霸權,形成了後殖民主義下的新文化動態和社會批判。
四、諷刺性模仿
「諷刺性模仿」(ironic mimicry)是後殖民主義理論中的另一個重要分析概念,用來描述殖民地人民如何通過模仿殖民者的語言、行為和文化來進行反抗和批判。這種模仿帶有諷刺和嘲弄的意味,揭露殖民統治的荒謬和不公平,同時表現被殖民者的機智和抵抗精神。諷刺性模仿具有顛覆權威的特徵,表面上似乎順從殖民文化,實際上內含反抗和批判的意圖。它揭示了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間的不平等權力關係,展示了殖民統治的虛偽,並展現出文化混雜的現象,被殖民者在模仿過程中融合了自身的文化元素,創造出新穎的文化表達方式。這種模仿也具有心理解放的作用,使被殖民者在幽默和嘲諷中找到自我肯定和文化身份的重建。因此,諷刺性模仿作為後殖民主義理論中的重要抵抗策略,通過文化的轉化和重構,揭示了殖民統治的矛盾和局限,並為被殖民者提供了一種批判和反抗的方式。
威廉・肯特里奇在《樣板戲札記》中運用了「諷刺性模仿」來探討和批判中國文化大革命期間的革命樣板戲。這些樣板戲在毛澤東時期被用作唯一合法的藝術形式,充滿了民族主義和革命英雄主義,以宣揚共產主義理念。肯特里奇通過模仿這些樣板戲的音樂《國際歌》1、舞蹈和戲劇元素2,並加入諷刺和嘲弄的手法,凸顯其作為政治宣傳工具的荒謬性和機械性。他融合了中國樣板戲與西方藝術,創造了一種新的文化表達形式,既再現了樣板戲的外在形式,又深刻批判了其意識形態,使觀眾在欣賞作品時能夠感受到對政治權力和文化操縱的批判。
肯特里奇延續對非洲殖民史的關注,探討中國和非洲在政策上的相似影響,從魯迅的新文學運動到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,再到江青制定的文革樣板戲,進行了深入研究。2015年,他創作了三屏幕影像裝置《樣板戲札記》,請來南非芭蕾舞者穿著士兵服裝,持槍舞動,背景融合了象徵大躍進中「除四害」運動的元素,如農民被要求驅散麻雀的場景。這些舞者在南非的背景中,形成了強烈的不協調感,強化了作品的諷刺效果。戲中的樂觀主義與我們所知的歷史悲愴和苦難記憶形成對比,呈現出希望與破滅之間的荒謬情感。通過誇張的視覺效果和矛盾的場景,肯特里奇揭示了這些政策的荒謬性和背後的政治意圖,批判了文化大革命期間的「除四害」運動3。這場運動旨在消滅老鼠、麻雀、蒼蠅和蚊子,但經常過度和極端,肯特里奇通過士兵和芭蕾舞者的消滅害蟲舞蹈,揭示了其政策的荒誕性。因此,《樣板戲札記》不僅揭示了樣板戲和文化大革命的歷史和政治複雜性,也展示了藝術在揭示和批判社會現象中的重要角色。
結語
威廉・肯特里奇此次在北美館展出的各類作品,不僅生動呈現了他卓越的藝術才華,更以其獨特的後殖民視角,深刻揭示了南非社會的衝突與變遷。本文從個人觀點深入探討了威廉・肯特里奇「再現」南非社會矛盾的哲學觀點與美學形式,解析了他如何巧妙地將藝術哲學與美學手法互相連結,成功地將複雜的社會現實轉化為一種充滿詩意的藝術表達。
這些作品不僅讓觀眾在欣賞藝術之餘感受深刻,也鼓勵我們以開放的態度深入思考其背後的社會意涵與歷史脈絡。威廉・肯特里奇通過他的作品,向觀眾展示了藝術如何成為超越文化界限的力量,激發人們對於社會正義和人類命運的思考。這場展覽不僅是一次視覺的饗宴,更是一場深刻的思想啟迪,帶領觀眾走進一段探索藝術與生活交匯處的旅程。
- 《國際歌》是一首起源於法國的革命歌曲,由歐仁・鮑狄埃於巴黎公社後創作,並在1888年由皮埃爾・德蓋特譜曲。它迅速傳播到全球,包括中國,成為中國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運動的重要歌曲之一。早在1919年,李大釗將《國際歌》譯為中文,使其在中國流傳開來。這首歌在中國革命歷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,激勵了工人和革命者追求平等和社會主義的理想,並在國家的建立和革命運動中留下深遠的文化影響。 ↩︎
- 樣板戲(Model Opera)是中國文化大革命期間的一種革命戲曲形式,其音樂、舞蹈和戲劇元素展現了濃厚的政治宣傳色彩和革命英雄主義。音樂方面,樣板戲通常採用響亮、激昂的樂曲風格,強調革命理念和對領袖的忠誠,並常有大合唱場面。舞蹈部分動作較大、節奏鮮明,表現出革命英雄和群眾的生動形象,常有大規模的群舞場面。戲劇元素方面,樣板戲以革命歷史事件或英雄事跡為背景,塑造出具有鮮明正面形象的主要角色,並通過角色對話和情節安排,宣傳黨的政策和社會主義理念。這些元素共同形成了樣板戲獨特的藝術風格,並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成為極具影響力的文藝形式之一。 ↩︎
- 中國於1958年文化大革命期間推動了「除四害」運動,旨在消滅老鼠、麻雀、蒼蠅和蚊子,以改善公共健康和農業生產。然而,這項運動在推行過程中未充分考慮生態系統的複雜性和長期影響,因此導致了生態平衡的破壞,特別是大量消滅麻雀後害蟲激增。同時,過度執行和資源浪費也成為了問題。這些因素使得這一運動在歷史上評價褒貶不一。 ↩︎
💡延伸觀看:
1. 威廉・肯特里奇個人專訪影片連結|2. 北美館《威廉・肯特里奇》個展語音導覽連結|3. 威廉・肯特里奇影音作品《素描課》|4. 威廉・肯特里奇影音作品《我為何沒去當部長》|5. 威廉・肯特里奇素描投影《約翰尼斯堡,僅次於巴黎之最偉大的城市》